热气具化成了白色的水汽，从杯间往上扬探而出。蜘蛛看着这样的水汽，眼神略微呆滞。
嘴巴是在动着，正嚼着她点名要的其中一粒麻薯。味道还是QQ弹弹的，但是不是上回让她那么记忆深刻的味，却是记不得了。
就像……
杯中茶水里冒出的热气，终会散去。
曲终，也终会有人散去。
而时间久了，记忆也终会模糊得、跟散去了差不多一样。
“怎么？小蛛儿，今天的你，可有些不像往常的你了。有什么心事，可尽管跟姐姐说说。你不都老念叨，我这一老女人了嘛。年纪上去喽，这岁月间瞧透的事，自然也就多喽。你那些烦恼的心事呀，说不定我可早就经历过了。”
说话着的素影娘，一副优雅姿态坐在屋内一把太师椅上。旗袍之下雕琢而出的线条，则尽把她的那份妩媚刻画了出来。
而蜘蛛呢，正于另一张椅上盘起了双腿而坐。异于往常的鲜活劲，今天的她是连背都懒得坐正了地佝着的。
“骗鬼呢？”从呆滞中收回目光，刚说完，就又双眼泛起光来的蜘蛛立马补了另外一句。
“你也就比我年纪大点而已嘛。按妖异的时间来说，也就大了……”
蜘蛛比划了下小手指头。
“就那么一点点，也比我多懂不到哪里去吧？再说了，你看本蜘蛛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吗？我也就来炫耀炫耀新做的指甲。不过好像没太大效果啊，这个倒是稍微有些让我忧愁的。”
说是这么说着，蜘蛛心里头明明想得是：我去，还好，还好。还真差点走神，差点给默认有心事了。什么骗鬼呢？这要真骗鬼，岂不是就承认有心事了？
怎么可能呢？说是外强中干也好，色厉内荏也好，总之，这对外的形象，她蜘蛛可必须是无懈可击，哪里会有什么心事啊？
自己心里头想的，那是必须封印进自己的丝线中，藏起来的。
她可……不想再做……那个什么都做不了、什么都帮不了的，还豆芽菜一样瘦弱的鼻涕虫了！
不过……刚才素影娘这老女人说的，确实，还是有点让蜘蛛小失望了的。
绕弯子地说着以前地界上的那些琐碎事，都谈不上什么大事，但始终没有超出此刻的蜘蛛对现有地界版图认知的范围。素影娘也不像是在藏着掖着什么，很可能是真不知道了。
所以……地界……山一方的地界，本来应该的，到底有多大，素影娘这也是一点零碎的线索也捕捉不到吗？
原本还想着，说不定会有那么些的，多少，能让她的丝线捕获到些端倪的。
那会，她是跟着那个他了，但也走动太少了。当时的她太过瘦小，然后就总被嫌弃说吹阵风都能刮走了，带着不放心了什么了，就没怎么被带着走动。
但素影娘可就不一样了。
那时的蜘蛛，远没有想到会有一天，会这么跟素影娘平起平坐。只知道那会，这个老女人，没太大佬，却也足够让她羡慕。至少在于长得又好看，还四处走动、见识过不少事物上面。这些是于过去来说，不得不承认过的羡慕。
正是四处走动这点，蜘蛛才会觉得素影娘对于那时真正山一方地界、完整版图的，是必然或有亲自走到过、或有耳闻过的。必定相对来说，比她、或者山一方其他一般常态惯了的妖异，要知道得来得多的。
这点大概沂竹镇可以说是那小缩影。时代再变，却以显世的角度来看，十多年来如一日地不变。这隐世中，常态惯了、少四处走动的妖异倒是更多些，哪怕她，其实也不例外。
素影娘这样的妖异，终归也算少数类了。而从以往开始，便始终走动着的，则更少。
大概也是走动、喜行商这点，才会有当年那些说法的吧。这些说法，现如今墨泽大人的世代，倒是基本没听到过了。那会蜘蛛自己也还是豆芽菜一样时候，这样的说法还是有些听到过的。
名素影娘者，一说，曾为商人之女，恰逢战乱，走失离散之际遭遇横难之灾，其冤不散，终不肯魂归天、魄回地，故于其死后化为妖异。
另一说，则言，其为乱葬岗之中所生。集白骨中未散之冤、之悔、之怒、之无奈、之不甘，凝点点磷火而成人形。死者聚集之地，自然相对而言为“静”，因其羡于行商之人来去之“动”，故于时机成熟、终能离开其生之地时，乃为行商之妖异模样。
时间不静止。这些过往的说法，在这会的蜘蛛眼里看来，也跟她刚才呆滞着看的热气一样，终在散去。也是呢，她自己的本体到底是什么，不也早就“散”得没几个知道了。素影娘这老女人的本体是何，也是可以理解的事。
只不过嘛……唉，看样子果然自己想得美了？还以为素影娘会略微有些说出的东西，可以让她拼凑出东西来。
想要这老女人一五一十说跟她想知道的主题、完全百分百相关的，她可没想过。要真真实“主题”都透露出来了，那还不大事了？八成天没亮，墨泽大人就要来拎着自个耳朵了。
刚还略微心头惆怅着呢，蜘蛛也是不得不佩服起自己来！怎么会那么聪明呢，自己？不愧是本蜘蛛自己！也算那家伙，阴魂不散的，当年还是教导有方的吧，教出了如此聪明的自己！
“诶，以前的事，说实在的，我也忘了不少了，八成以往遇到过的有些好玩的风景呀、有趣的妖异呀、好吃的灵魂呀，你也忘了不少吧。这些年，你反正走动也没少。不说以前，说现在，说最近的年头，有没有见过、听过什么新鲜、有意思的？讲给我听听呗。”
蜘蛛故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。
“嗯……比如说嘛。比方说，跟你比起来，我可还是老宅了的。我会跑动的地方，其实也就那么几个，其他地方，想起来我连山一方地界整个地界都没走全过。地界里头，有没有什么新鲜好玩、我没到过的？或者我没见过、没听过的？”
素影娘眉头一扬。刚才嘛，是一股脑地问些以前、有没有行商时候遇到过什么现在有的没的？然后还一股子傻劲头上来、愣那了。
这会又问其现年头的……这小丫头，今儿个的葫芦里，装了什么东西？
“敢情，你可当我是说故事的了？”
“那还不是你见多识广、有故事可说？这点，我可是虽然不想承认，但不得不承认呢。唉……你看，我这初出茅庐的野丫头，这种时候就暴露出自己本质来了。”
蜘蛛已是坐直了身子，只是依然盘腿坐、仿佛打坐修炼一般地盘于椅上。她双目微闭，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，瞅向双手之中所捧之杯。
热气散了好些了。不过茶水嘛，就算凉透了，水中沁入了茶叶的那份色调，总归是不变的了。嘿嘿，本质？
“走得少，见得少，连自家的地都没走全过，更别说其他地了。”
“泓汐，可不就没少去？汐侯大人那的地盘？咋叫‘初出茅庐’、还走得少也见得少了？”素影娘立马反驳了回来，眼中笑意全然瞧不出她半点的真心思来。
“哦，还真是漏了。那个嘛……那个什么，当然是不一样的。泓汐那开门做生意，我就去买点好吃好喝的而已嘛。诶，说起来沂竹镇也挺麻烦。细算起来也算汐侯老大的，我也没少去。嗯……山和水都连接那么深的地方，说不定还是我山一方更深，果然还是觉得……”
后面的话还没说出，蜘蛛就被素影娘纤手之间扔了出来的一粒麻薯给堵上了嘴。
没说出口成功的，还能是什么呢？当然是“沂竹镇要是山一方的就好了”。
泓汐那头地界、那又名泓汐的核心地带，当然是自古以来各归各主，没什么好争议的了。这沂竹镇嘛……反正蜘蛛觉得是，比较一下，还是山一方来得关系更浓吧。
这不，老山主的那座山的坟、坟的山就在镇子西郊那竖着。现任山主——墨泽大人那表面都没带点汐玥楼百分之零点一点的宅邸，可都在镇子里头河边在着。这两相呼应的，两位山主的分量，还不抵汐侯大人常年不在沂竹镇的不成？
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，沂竹镇的地势，就一丘陵而绕的盆地。丘陵算什么，这显世土话里头可都直接说明了，一个字，“山”！连显世都知道是“山”，不就汐侯大人的河刚好穿过了而已嘛，怎么就整个镇子都算泓汐地盘了嘞？
不过嘛……蜘蛛嚼着那粒小点心，素影娘的这意思嘛，自然，突然这么一小东西往她嘴这飞过来时候，她就懂了。
墨泽大人那宅邸里头嘛，有些话还可说说，毕竟那房子的结界还是很可的，还有青鹤留意着。这嘛，也是。需尽地主之谊的素影娘，这种容易惹上祸的话，自然也是能避就避，特别她跟泓汐也有不少些生意上的往来。
虽然嘛，又不是说了，就真能传到了。哪有那么多吃饱了没事干的，一天到晚随便哪个墙都要防着隔墙有耳的？顶多算是以防下，不该放肆说的，并不是忌惮了什么不敢说。这点蜘蛛觉得汐侯大人本身也不是那么小家子的主。
只不过更多的，小喽啰随口瞎扯还行，她这样的，素影娘这样的，或者说泓汐那头赤潋那样、凌羽那样的，这样的就算随口说辞，也是有可能被某些恰巧听说到了的有心妖异、做了文章的。反正，纯粹以防万一，以防祸从口出呗。
“我看你这再瞎扯呀，可真不知道要瞎扯上什么了！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特殊安排，就当多个听众，听我讲些个陈年旧事喽。这么一说，倒真搞得我跟个年纪多大的老太婆一样了！”素影娘说着还随口“啧”了一下。
但应下了这讲故事的活，她可也不是宠溺着蜘蛛什么的。
这野丫头！地界里头，现在的地位来说，原则上，他们几个可都是平起平坐的。虽然，里头也略微有些门道，是对外的表象上未必得见的，比如少丘同那叶老头，怎么的也是辈分要高些、更德高望重些了。
再者嘛，蜘蛛这野丫头，光瞧着现在的模样，哪里看得出半分以前那瘦不拉几、可怜兮兮的模样？倒是不知道要是那位、没有随着老山主去了的话，看到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野丫头，是高兴没那么瘦弱了，还是看这平常里没教养的样子、气得想把自家棺材板都给掀起来！
会应下嘛，也反正确实没事，这说一说以往的事，那谁还不是挑了那些光彩事说喽？说是来炫耀新做的指甲，刚巧自己走上门来的、还带踹了门一脚的，顺势炫耀炫耀下老娘当年的那些事，不相当得恰当好处？
“诶诶诶，你等等！本蜘蛛可不想光听你炫耀，都没些新鲜东西的嗷。诶，来点多些靠近地界边沿、或者出了地界外头的事呗。地界里头的事嘛，一会你要炫耀过头了，我这找个小的打听下、把你这掺水的份给挤出来了，可多尴尬，是吧？”
蜘蛛一脸无辜地说着，说完脸上满是一副坏坏的笑。
要真有什么事情，可以戳穿了、下回拿来开素影娘她本妖的玩笑倒是不错！
更不错的是……嘻嘻，不愧是自己！
要说地界版图，那么版图是怎么框的？自然是或明显、或不明显的都有个界限、地标的喽。
就算没真画上了那么一条线，自古以来，就算显世里头也都会依据地形来分出个地区来，什么河啊山啊的为界什么的。这隐世的，其实嘛也一样，只不过自然是比显世那些划分的渊源更深的，很多可都是不知道哪个往昔的年代、地界之主们间的约定使然的。
所以，换个角度来让素影娘这么多年东来北往的，说出些她所见闻、亲历过的事，不就也能凑出些东西来？地界再大，也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看去的事情嘛。那些有点值得怀疑、好奇的地方，回头找底下的安排下，去确实下、回溯着深挖下不就是了？
而更深一层，蜘蛛那笑下对自身相当的肯定，当然是，又一个灵感！又一个好想法！
听这素影娘的老女人讲故事，消遣之余，是大概能获悉些什么，但未必真能如自己所愿。这老女人，保不准，到最后还就在那不停炫耀自个当年经商那些牛掰事了，或者几经周折、搞定了某件势在必得的好物件了什么的。
但是，嘻嘻！之前咋没想到呢？派几个小弟去地界边上逛逛，编个名头去了，也不会惹了其他几个大佬的麻烦。反正自己来点疯疯癫癫点的小主意，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喽。
自己这边还有手底下的妖异、亲自去观察、打听过的，那能瞧出的一些事情，可肯定会比单纯这一晚、在素影娘这唠嗑来得多的！
心中已有如此打算，暗叹着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的蜘蛛，这会是真觉得，哎呀，这茶冷了也真香啊。来来来，再倒点热水，看看那白热气冒出来。
还真是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呢，前面还以为要死胡同了，嘻嘻，不愧是自己，总是能从自己的网间瞧出不一样的东西来！
寻不到过去的真，先找现在、可能的假，再想办法撕开不就行了嘛！
心情舒坦开了的蜘蛛，已是凭妖术让那热水、自动给自己杯内续上了再一杯。杯中探出的热气，慢悠悠地往上而出。她的双眼中含神，嘴角微扬着，细听着素影娘此刻的叙说。
叙说那些，或许无人听的话，也终会如热气般散尽的往事。但此刻有着听众，那么，或许会多一份、这终会散尽的故事，其散尽前的共悉和共情。
